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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種抉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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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種抉擇

姜殷的竭力思索著自己是否曾在少時見過裴晗,好為方才之言作解釋。眼前人明顯知道自己是誰,然而據她回憶,他們於亭山是初見。

心下還在思量著,姜殷仍舊啟唇開了口。她微不可查一福,微微挑了挑眉,冷冰冰道:“問公子安,不知深夜到訪所謂何事?此處為女眷閨房,實在不便外人進入,不如公子先尋個地方歇一夜,明日我稟了師父,再做打算?”

前世她便是一腔無用仁善,瞞著師父救下了重傷的裴晗。須知浮月閣一向只匡正義、不問朝廷,她那時便知若將重傷之人交給師父,倘若是皇室中人,必然是治也不治丟下山去的。相同之錯,她必然不會再犯第二次了。

思及此,她冷眼去瞧裴晗神色,卻發覺他此刻臉色較之方才愈發慘白嚇人。只見他眉宇墨黑,潤積了雨色,渾身都濕淋淋往下淌水,唯有脊背是僵直的。

姜殷所說的不過是問候的平常話,他卻雙唇微顫,方才輕松神色全然不見,仿佛被判了死刑。

他那時,竟這般走投無路麽?姜殷心內疑雲頓起,不覺思道。

窗兀自開著,雨夜之肅風遁入,簾櫳聲咽。

裴晗雙唇幾度開合,似乎想說些什麽,然而不及他終於開口,便直直栽倒了下去,跌出了姜殷視線。

姜殷倒抽一口涼氣,忙攀扶著窗框往外看,只見他倒在地上,人事不省。姜殷方才毫無表情的面容松動了半分,狠狠皺了皺眉,低聲罵了一句娘,快步行至房廊前披上一張湖藍鬥篷,正要闖入雨內去撈這沒用的啞巴。

聽見聲響,方才已從床邊坐起的柔勉下床只著單衣走了過來,一邊跑去拉已開了灌著風的窗子,一邊回頭打手勢問道發生了什麽。

“是白天那個重傷的男人,我把他拉去師父那裏。你不用管,快睡吧。”見了柔勉衣裳單薄,她頓下腳步,扯了扯嘴角,柔聲囑咐道。

然而她心內卻仍系著門外那人,此刻心情自是非糾結二字不可以形容。傷得快死的裴晗究竟是怎麽跑上了山,躲過了守夜的師姊,如此恰好地敲上了她的房門?更不用說,她方才脫口喊了一個本該不識之人的名字,方寸大亂,屬實狼狽。

每每見到裴晗,她本來清明的心頭便一團濃墨般混沌。於姜殷而言,這道幹系必須趁早斬斷,否則必當誤事。

往事浮上心頭,只因此刻在自己房中,姜殷完全沒有收斂神色,只見她眼底晦暗難明,神色頗為陰鷙可怖。

見阿勉聽話回了自己屋內後,姜殷到底還是沒有忍住,跨出了房門。

漠漠春漏,姜殷給雨澆得透濕,尋見了窗沿下倒著的裴晗。她面無表情地提腳踩住他肩頭,將他仰面翻過來。

見他雙目合攏,已然失去了意識,姜殷只感到心內竄起來一股無名火,灼得她又疼又懼,仿佛只有觸碰到裴晗溫熱的皮膚和跳動的心臟方可緩解一般。

她仿佛不可忍受一般將扣在頭上的鬥篷兜帽一拉,想讓呼吸通暢些。雨滴狠狠敲擊她的顱骨,沈默的夜色愈發讓人無法忍受。

她方才的冷冽全給擊得潰不成軍,眉頭緊鎖,重重吐出一口氣,將鬥篷一脫,裹在裴晗身上,左手單手直拎住裴晗的後衣領,就著這麽個姿勢將他在地上拖著往大殿處走去。

她的脊背在暴雨間越發僵直,行至殿內時左手已微微發酸。片刻後,裴晗的軀體重重磕在大殿地階上,發出一道沈悶響聲。

大殿徹夜燃著燭火,照出兩壁繪制的繁覆紋路。姜殷幽然立著,俯視被她擲於階上人事不省的裴晗,燈下看人總添三分顏色,她輪廓被描摹得清晰,羅剎般冷冽神色也灼灼奪目。

這是平日姜殷師父接見外客或是晨省的正殿,她本不該深夜前來。她已知是不敬,於是一提衣裙往下利落一跪,沈聲向內殿寢宮道:“師父,勻凈深夜叨擾。”

她的聲音在空曠大殿上激起幾陣回音,過了半晌,後殿傳來腳步聲,一個清瘦女子著一式黑衣鬥篷走上前來。她手秉一盞燭火,行至姜殷跟前放下了兜帽,露出一張清秀臉龐。

姜殷擡頭見了她,微微一怔楞,道:“十三師姊。”

“師父起身了,先差我來瞧瞧,”十三聲音帶點笑意,半蹲下來拉住姜殷手掌,將她扶起來:“你總是不叫人安生,怎麽教雨淋成這樣。”

只見眼前女子秀髮微散,腰間別著琥珀彎刀,黑鬥篷下微微露出雀白秀頸,上嵌金色項圈,正是這夜執勤守在師父身邊的明十三。明十三是浮月閣最得師父青眼的弟子之一,待人向來又最親和,姜殷少時一直仰慕她。如今已須臾十載,明十三的眉目在她記憶裏早已模糊,此刻仿佛一團不真實的夢。

姜殷心內微動,面上卻仍不動分毫,她反握住了師姊手掌,面不改色扯起謊來:“不是勻凈不懂事,是這男人深夜忽然敲我的窗求我救命,渾身都是血。師姊,我一向是沒主意的人,只得來找師父。”她杏眼圓睜,汪了薄薄一層淚,竭盡全力去裝作多年前那個沒有任何心機頭腦的姜殷。

她裝得大抵還像,明十三並沒起疑,只是輕輕拍了拍她肩頭,執著燈盞去照裴晗臉孔。她微微解開他衣帶,只見單是這短短片刻,他身下便已積下了小小一灘血,身上除卻新傷,前胸後背衣裳遮體之處遍布陳舊傷疤,幾乎沒有一處好地,必是給淩虐慣了的。

“天吶,他可真是遭罪了。”十三低聲嘆道。

前世姜殷絲毫不會醫治,接連一個月每夜溜進藏書閣翻醫書,將一年的藥例幾近抓空了才撿回來裴晗一條命,此刻她心裏依稀記得他身上傷痕,腦海裏描摹著他血肉模糊的心肝脾肺腎,仿佛隔空暈了一場血,用力咽下喉間灼熱血氣。

“你可知道他什麽來歷麽?”十三問道。

姜殷輕飄飄答:“他自稱是寧王次子,單名一個晗字的,師姊可聽聞過麽?”

十三聽了這話,樂了,道:“那可不是你將來的本家人,怎麽反問我聽沒聽聞過?”

姜殷少時愛慕闕京的裴暄,這一點亭山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。她從記事起就明白自己要嫁給的是皇帝的嫡子長孫,雖不明白其中含義,更不懂未來太子妃和皇後的意義,只是從小同一個人綁在一起,情竇初開、心意無托時也不免真的愛起他來。

年歲小時她在闕京時同裴暄也見過兩次,皆是遠遠的,公子暄年歲略長她些,一身月白遠遠立於庭內松下同她遙遙致禮時,當真是芝蘭玉樹的爾雅佳人。

從小姜殷調皮時,師姊只要一句:“勻凈調皮,要暄哥哥給接走罷了!”姜殷就會安靜下來,臉紅成一顆柿子。

她正待要裝出臉紅嬌嗔的模樣,師父便從後殿緩緩走了出來。亭山弟子皆不知曉師父姓氏,只知道她單名一個清字,是以在外也有管她叫清師父的。清師父年歲已長,步伐也略慢些,行至裴晗身側時俯身探他鼻息,三指又在他腕上停留了片刻,道:“沒有性命之憂。是勻凈給撿回來的?”

姜殷忙點頭道是,又將方才講給十三的情形重覆了一遍。

“你和師姊到殿外稍候。”清師父擡了擡手,十三見了便牽著姜殷的手往殿外走。

“師姊,你知道他是如何傷的,對不對?”姜殷輕聲問。她的聲音細小,較之雨聲幾不可聞,明十三側臉分毫未動,卻立時答道:“師妹慎言,這不是你我該談論的。”

若是以往,姜殷必然聽勸住嘴,此刻她卻仿佛鬼迷了心竅,接著問道:“師父會怎麽處置他?”她雙目亮著詭異的光,“哪裏來的,丟回哪裏去嗎?”

“大齊誰人不知,聖上登基不久,忌憚兄弟,去歲問斬了宣王,又剛將豫王遷居南幽,逼得寧王將世子送入闕京,聽聞上個月剛沒了音訊,這時候又冒出來一個寧王次子?你當時好玩的?”明十三神色肅穆。“這件事咱們不能管也管不了,你尋到他立刻帶來給師父,這件事做得不錯,我看他離死也不過就差邁個步子,一會兒師父通傳,大約就是收屍了。”

聽了這話,姜殷垂下頭,心緒陡然亂起來。

明十三說得的確沒錯,只不過寧王送入京的不止有世子,還有侍妾所生的次子裴晗陪同。兩人一入京便被淳定皇帝軟禁起來,受了不少折磨,寧王雙子被扣於京郊,處所前些日子被寧王手下發覺,不得已趁夜將他們轉移至潁川,途中二人伺機逃跑,世子立斃當場,唯有裴晗僥幸逃出。

她正憶著前塵往事,方才她們所帶上的殿門轟然大開,清師父立在門口,呼她們師姐妹二人進入。

再入大殿,裴晗仍然倒在方才那攤血跡之上,不過姿勢給挪動了半分,約莫不是清師父又給查探了傷情便是清師父給滅了口。

姜殷佯裝鎮定著,心跳卻震如擂鼓,她分明打算著再不與裴晗有半分瓜葛,然而在他命系他人之手生死未蔔之際也不免得憂心。

她到底是不願意他死的。

她仿佛刑場上的囚徒,靜等著宣判,屋外風雨聲仿若小了,天際也泛起光亮。

清師父清了清喉嚨,緩緩開口:“浮月閣向來講仁義,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。方才我叫醒了他,然而他傷了喉嚨,說不出處境與來處。”

姜殷猛然一擡頭,心道:他方才說話分明還好好的,難不成竟能掩過清師父的耳目?

清師父目光緩緩轉向姜殷,卻對她震驚的神色視而不見,只開口道:“勻凈,幫人幫到底,送佛送到西,既是你將他救回,那麽就由你照料著他的傷勢,直到他能開口說話為止。”

事情的發展超出了她的預知,姜殷心內大震,立時一跪,搶聲道:“師父,我不願!勻凈不通醫術,可否交由夔師兄……”

不等她說完,清師父揮了揮手:“你不必擔心,我喊祁栩之到你閣下幫你。”

浮月閣醫術最通的是大弟子荊夔,次之的便是他親手教養的師弟祁栩之,這般的安排,姜殷再無推辭之法。

她雖不願見裴晗就死,卻自然再不願救他一次,心念飛動,又道:“他是男子,又是勻凈未婚夫婿之表親,勻凈當避嫌,實在不是合適之選。師父何不將他送下山,交由山下醫館醫治。”

“不行,”清師父的語氣不容拒絕,“勻凈,你說出的理由皆是牽強之言,我不打算逼你說出實話,只告訴你你還有另一個選擇。”

“這人既是你親手救下,那麽便由你決定他生死。倘若你執意不肯救,那麽你便親手將他葬入無字碑林也可,不必再來回我。”

歷代浮月閣弟子死後皆葬入亭山無字碑林,碑上不書姓名身世,皆是無字之碑,葬入其中,自然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覺。

簡而言之,她仍然只有兩條路——親手救活他,或是親手殺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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